半步斋✨

半停更

恰似你的温柔

ooc 大量私设 不喜勿入

 

朱素琴x祝隽敏


BGM:《恰似你的温柔》


字数:17k+

 


正文: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留声机慢悠悠播放着金嗓子周璇的歌曲。

 

爹地说家里要聘保姆。

 

作为祝家内宅实际的掌权人,祝隽敏不善地盯着面前这个面容姣静的女人。

 

三十一二岁的样子,朴素的中式盘髻,一双大而淡淡妩媚的大眼睛藏在刘海下,淡蓝色衫褂衬着出她苗条瘦长的身形来,手里的伞还淌着水。总体而言,是个传统得不能再传统的女人。

 

发根叔领着朱素琴在大门恭恭敬敬地站着。见她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便悄悄告诉她祝家内宅大致的人事。她感激发根叔的善意。

 

朱素琴一直垂着两只眼。她深知安分守己的重要性,不抬起眼睛看人。眼底映入的是祝隽敏的红漆尖头皮鞋,白色尼龙袜衬得脚腕雪白粉嫩,小腿生得细,再往上是火红色百褶裙,裙边镶了一圈淡淡的白色蕾丝。

 

“叫什么名字?”

 

“朱素琴。”朱素琴低头盯着自己手里的包袱。

 

“晚上不用预备我的晚饭了。”祝隽敏没有搭理朱素琴的回答,转头吩咐发根叔。

 

“小姐。”朱素琴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到好处的温顺谦卑,“外面下雨了。”将手里的伞递到祝隽敏眼前。

 

发根叔惊得汗涔涔,心里直哎唷了一声,祝家上下谁不知道大小姐可不是闺阁里知书达理的温柔小姐,她风风火火,对下人也严苛,走出去叫人一瞧,那做派与上海高官夫人没什么两样。她怎么瞧得上朱素琴手里这把旧伞。

 

祝隽敏看着朱素琴递过来的伞,伞纸发黄。家里比这好的伞多过十几把,她想要,应有尽有。可不知为什么,看着朱素琴淡而温的笑容,祝隽敏鬼使神差地就接过了那把黄纸伞,掌心一握,伞柄还有一股余温残留。

 

祝隽敏踩着尖头高跟皮鞋出门了,哒哒哒的皮鞋声敲在地面上,渐渐消失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

 

发根叔擦了擦汗,冲朱素琴笑道:“过了大小姐这关,你就能留下来了。不过你要记得,她是个最要面子的人,比老爷还要面子。刚才那事算你走运了。”

 

朱素琴轻轻应了一声,她只知道做好自己的本分,主人家要说要骂,她没办法。

 

祝家一共有五个孩子,最大的祝隽敏二十岁,二儿子祝隽人参了军,三女儿祝隽颖五年前来的上海,剩下的是十岁和八岁的祝隽玮、祝隽思两姐妹。

 

楼下别克汽车的喇叭滴滴响了几声,发根叔领着朱素琴去接放课的三小姐、四小姐和五小姐,嘴里止不住念叨三位小姐的脾性。

 

朱素琴认真听着,两只手在围裙上抹了又抹。

 

头一个跳下车的是祝隽玮,她一看到朱素琴,两眼放了光似的。

 

早饭时,她就听父亲说要请个保姆来照顾她和隽思。但没想到长得这么好看,她以前也见过学校里其他同学的保姆,隔着大铁门望过去一个个皱巴巴、黑黢黢的,像霜打了的话梅干,别提多难看了。要是有眼前这个长得漂亮的去给自己送东西,指不定那些同学会怎么羡慕自己呢。

 

祝隽颖只朝朱素琴腼腆地笑了笑,便把小妹祝隽思从车上抱下来。八岁的祝隽思还没有消化眼前多了一个陌生人的事实,就被推入客厅里。

 

祝家大女佣陆妈是苏北人,从乡下到上海来谋生。她亲热地拉着朱素琴到厨房里择芹菜。陆妈年纪大了,嘴像弹簧似的,喋喋不休。朱素琴只择手里绿油油的芹菜,不说一句话,偶尔点点头给个回应,不让陆妈觉得自说自话。

 

她知道,人不说话是会闷的,横竖自己干完活就是了。

 

陆妈又说大小姐每晚无论吃不吃晚饭,总要喝一碗鸡汤,她就让朱素琴去炖鸡汤

 

朱素琴穿上围裙,将褶皱都压妥帖了。

 

小火炉里放上一个白瓦瓮,去了血沫的仔鸡,加上打好结的葱段姜片,用一锅温水慢慢炖着。朱素琴轻轻摇着小蒲扇,火苗一旺,瓦盖上油浓浓的香气飘得整间厨房都是。她拿筷子轻轻一戳,皮肉分离,仔鸡被炖得烂烂的,金黄的汤汁上飘着鲜红的枸杞。朱素琴用漏勺撇去白沫子,继续扇风用小火慢慢煨着。

 

晚饭过后,隽敏回来了。佣人们看她脸色不好,就知道大小姐在外头吃了排仗,谁也不敢在她面前多说什么,都低头专注手上的活计。

 

隽敏在外头换下了红皮鞋,随手把湿漉漉的伞丢在一旁,踩着一双软绵绵的拖鞋进门,一脚就窝在蓝缎面沙发上。

 

“琴妈,明天午饭给我送汤好不好?”隽玮天生的活络热情性子,不到一个下午就已经围在朱素琴旁边打圈圈。

 

“好好,明天午饭辰光,我给你送去。”朱素琴双手捧着鸡汤,一边点头。祝宅是三层小洋房,厨房也不小,但玮小姐蹦蹦跳跳地转来转去,朱素琴总怕油烟炭火伤到小姑娘。

 

她端着鸡汤到客厅的时候,只看到两只圆圆的脚挂在沙发上,钻石蝴蝶发夹抵在扶手边缘,一抽一抽地动,伴随着三不五时清淡的叹息声。

 

“阿敏小姐,喝汤了。”朱素琴在热腾腾的陶瓷白碗和冰凉凉的茶几间垫了张白缎绣花蝶的碗垫隔热。

 

隽敏正为着父亲的未婚妻蒲小姐烦心,要她把这一串钥匙交给新太太?她不肯。凭什么母亲陪着爹地挣下那么大一副身家,叫别的女人来坐享其成,当现成的便宜的“祝太太”?

 

她越想越气,什么老密司什么新时代运动青年学者,真要像外头传得那样好,就不会看上父亲这个二婚头还有五个孩子的男人了。

 

那日蒲小姐来祝家做客,隽敏看着就不舒服。心想这个细皮嫩肉的时髦小姐端着一副做作的样子给谁看,一脚还没踏进祝家门呢,就开始管这个管那个起来了。

 

又想到钥匙交出去后,底下的佣人从今以后不用看她的脸色了,火就更大起来。朱素琴好巧不巧,正撞枪口上。

 

“我有说过要喝汤吗?”隽敏个子小小的,人也瘦削,上扬的丹凤眼露出十分的精气神,一张十七八岁粉团似的脸配上严苛的表情,加上穿的孔雀绿大红蝴蝶旗袍,硬把她撑得老成了两分,站在瘦长个子的朱素琴面前气势更足了。

 

朱素琴依旧低着头,淡淡的刘海遮着眼睛,她瘦瘦的双手在身前恭顺地交叠,腰有些弯,像幅古代仕女图一样,仕女图怎么会说话呢。

 

“你不要闷声做哑巴,你们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嘴巴上一句话不说,哼,心里说不准把我骂成什么样呢。”祝隽敏抱着手,发夹上的蝴蝶翅膀一抖一抖。

 

朱素琴眼皮抽了抽抽,抬抬眼。

 

隽敏心里不舒服,正想激怒朱素琴,让她反驳自己。心底正雀跃地等待一场骂战的开始,她可不怕什么,她想立威,想叫下人们都看看清楚就算日后蒲小姐进门,那也只是个挂虚衔的“祝太太”。

 

但是朱素琴还是没有开口,两片纤薄而有血色的嘴唇合上的弧度也是优美的。

 

隽敏眼睛快翻到天上去了,这就像她用尽全力砰的一拳打在棉花团上,想吵架也没个人吵,顿时泄了火气。

 

“小姐不想喝,我端回厨房去煨着,等小姐想喝的时候再端来。”朱素琴抬手去端瓷碗。

 

不知怎的,隽敏看到朱素琴美丽的眼眸,好像覆上了一层朦朦如雾的惆怅,是黄昏后的落寞。

 

面对这样一双眼睛,隽敏才发觉对这个新来的保姆过分了。朱素琴是按照吩咐做事,自己生蒲小姐的气,她没做错什么。

 

少年人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隽敏顿时一阵内疚。不过大小姐的那点自尊和骄傲,她是万分不愿意掉的。只好借着鸡汤,勉强叫朱素琴知道她没有生气。何况朱素琴的手艺闻上去不错,香气油而不腻,正合她刚发完脾气的胃口,她也就准备伸手去拿。

 

“算了放下吧,哎哟——”

 

两人的手在半空中一叠,那碗热滚滚的鸡汤翻了个面,像李白那句“黄河之水天上来”一样。朱素琴忙推开隽敏的手,那滚烫的汤水全都不吝啬地“流”到了手上。朱素琴被热汤浇得抽了抽,瓷碗依旧稳稳当当地在掌心里。

 

隽敏看着朱素琴手背充血着红肿了一片,还渐渐冒起透明的水泡,看上去吓人。

 

朱素琴急忙放下碗,顾不得手上层层浮现的小水泡,握着隽敏的手翻来覆去地查看,幸好她那双手白嫩嫩的,手背上五个小坑窝依旧莹莹地闪着光。朱素琴有所安慰地松了口气。

 

隽敏怔怔地抽回手,她看了看朱素琴的手,水泡鼓起来的手背已经是白森森的了,小姑娘有些心虚地说:“要不要......包扎一下?”

 

她明明可以放手的。祝隽敏看着朱素琴的手背上起了大水泡,有些愧疚也有些责怪。

 

朱素琴终于觉得疼痛了,疼得刘海底下的眉毛都抖动了两下。她捏着腕子,连忙说:“没事的没事的,我回房间去擦点药就好了。”然后一个人提着胳膊回房间去了。

 

雨下过后,寂静朦胧的月色总是格外的温柔,静悄悄地照着祝宅。

 

祝父坐在沙发上抖了抖报纸,又弹弹烟灰,翘起二郎腿好不惬意,报纸上是杜月笙收购银行的消息。

 

隽敏陪着隽思弹钢琴,脑海里全是朱素琴那只长满水泡的手,连带着心不在焉弹错了好几个音符。

 

隽颖向来文静娴顺,一个人坐在沙发角落里安安静静地看书,不打扰任何人。

 

隽思弹了几个音符,就双手一摊地耍起赖:“不弹了不弹了,大姐总是弹错,不弹了。”

 

隽敏索性一抬屁股走人,就听到后面隽玮抱着手骂女佣陆妈:“楼下百叶窗没关,那盆兰花淋了多大雨!整盆都死了!”两眼瞪得凶巴巴的。

 

陆妈唯唯诺诺地听完后,不甘情不愿地开始嘟囔:“这是琴妈的活儿,不干我的关系。”

 

隽玮喜欢琴妈的样貌,更何况明天还要让她去送汤,怎么容许别人把锅甩她头上,十二岁的小姑娘像护崽子的老母鸡,一叉腰开口就骂:“你蒙谁呢?琴妈是新来的,她不知道家里的规矩,你为什么不跟她说?”

 

“阿玮。”隽敏拦住隽玮,看看陆妈青红不一的脸,心里舒服得紧,就得给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佣人面一点排头吃,不然以后可立不起威来了,“朱素琴是父亲雇来照顾玮小姐和思小姐的,你要懂得,下人是没有下人伺候的。”

 

大小姐的话刺得陆妈的脸火辣辣地发烫,这大概是敏小姐第一次为一个下人责骂她。陆妈抬眼再看敏小姐那双尖锐得能扎进皮肉的眼睛,心里发怵,讪讪道:“知道了,小姐。”

 

隽敏点点头:“我管家不为别的,就图个公私分明,有些人想着倚老卖老,那我也容不下这样的人。”

 

话音未落,祝隽敏转身就走。

 

“大姐你要叫她琴妈。”隽玮跟在祝隽敏屁股后头努力踮脚。

 

“阿玮。”祝隽敏的声音严厉起来。

 

隽玮才反应过来自己差点踩了大姐的禁忌。“妈”这个字,大姐除了母亲,从来不用在别人身上,对待女佣都是直呼其名,包括这个新来的琴妈。

 

陆妈送走了祝隽敏和祝隽玮,捏了把冷汗,谁知道那新来的朱素琴有这么大魅力,能把脾气最烈的大小姐和四小姐哄得服服帖帖的。再看看她那模样,楚楚可怜的,怕是什么大户人家的逃妾,来这儿勾男人的。呸!

 

夜深人静的时候,祝家大大小小的人都进入了梦乡。隽敏裹着厚厚的棉睡衣站在落地窗前,看着一地碎了的月色,露出了惆怅。

 

她又低头抚摸着母亲的相片。她是地地道道的苏州女人,不知道是不是古话里讲的那样,“慧极必伤”,母亲生下隽思后,发现父亲外面有了女人,受不了打击,撒手人寰。

 

她怨恨父亲为什么要伤害一个为她生儿育女的女人;有时候也怨念母亲,为什么不去争不去抢。

 

但是祝隽敏没有和父亲生疏。她一直装不知道这件事,对父亲亲昵。后来父亲把管家权交给她,她也能好好照顾弟弟妹妹。

 

父亲在金融界拼搏,十二岁的祝隽敏,成为祝家的掌家人。

 

从那时起所有人都说她和父亲祝景臣是同样的雷厉风行。祝家的下人没有不怕她的,她享受这份敬畏,也害怕失去这份敬畏。

 

父亲不是没有续弦的心思,那时的她会一个人拉着弟弟妹妹到父亲的书房门前哭,哭到声嘶力竭,父亲就不想这事了。

 

祝隽敏需要权力,不想被继母压制,也不想弟弟妹妹被继母欺负。

 

可是蒲小姐马上要进门了,像她那样的继母怎么会容忍前妻的女儿掐着脖子呢?等她一出嫁,也就不能再管着隽颖、隽玮和隽思了。

 

如果她能在蒲小姐来之前,买通一个人做她在祝家的眼线,以后万一出了什么事,她就可以第一时间抓住蒲小姐的把柄。

 

祝隽敏在脑子里想了半天的人选。发根叔是父亲的人,撬不动;陆妈是墙头草,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其余的仆人,要么不机灵要么太势利都不合适。忽然,祝隽敏想到一个人。

 

她拉上衣领,从抽屉里找出一支烫伤膏,下楼走到下人房前轻轻敲了敲门。

 

“朱素琴。”

 

门被打开的那一刻,眼前的朱素琴抽了抽手。

 

“小姐。”朱素琴一把声音很柔顺。

 

祝隽敏不经意地瞥到她手上那些红红白白斑驳的烫伤。再看到她垂着眼睛,淡淡的刘海覆着银色月光。

 

她好像透过这样一个静默谦顺女人看到了她的母亲。刹那间,脑子里的计划如青烟一般全部消失了。

 

“你……”

 

“哎。”

 

祝隽敏看到她的手,想起晚上朱素琴推开她的事。这个小姐破天荒地想说一句对不起,但这三个字堵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朱素琴是等待的宿命,她这一辈子鲜少主动说什么,一直保持那样谦默的姿势。

 

两个人出奇地静了下来。两道身影立在房门两头,此时月光正好。

 

良久,祝隽敏慌忙地把烫伤膏放在了柜子上,朱素琴看着她匆匆离开了。

 

朱素琴拿起药,让它静静地躺在掌心里。看了许久,终于,眼睛与嘴唇都挽起了同样优美的弧度。

 

发根叔、陆妈都说大小姐是张扬跋扈的性子。

 

她摇了摇头,阿敏依旧是那个她八年前遇见的善良姑娘。

 

那一日后,祝隽敏总是偷偷关注朱素琴,她心里有愧疚,又不想当着面和她说对不起。陆妈经常冤枉她,把脏活累活都给她做。祝隽敏期待朱素琴能到自己面前来告状,这样她可以理直气壮地替她出气,也算表达了自己一份歉意。

 

可朱素琴从来没有和她说什么,每次看到她只是浅浅的一笑,便去忙了。

 

而祝隽敏晚间也总能收到一碗鸡汤。不烫,光滑的白瓷碗也被替成了有摩挲颗粒感的陶瓦碗。

 

她端在掌心里,温度从指尖传入。

 

半年后,祝家喜事到了。

 

朱素琴在楼下听到楼上书房里阿敏小姐和先生争吵的声音,东西摔得呯嗙作响。然后小姐涨红了脸从书房里出来,跑回了房间。

 

她好像看到了阿敏小姐眼睫毛上还未擦干的眼泪。自那以后,先生同小姐的关系陷入了僵局,两个人见面都淡淡的。

 

一个月后,蒲小姐进门。西式婚礼办得真是热闹极了,是祝隽敏亲手操办的。

 

时髦老密司终于嫁进了祝家。祝家大大小小的角落都贴满了“喜”字。

 

祝隽敏看着梳妆台上母亲的相片,母亲依旧保持着淡淡的笑。可她觉得母亲的气息好像正在一点一点抽离这个家。

 

她将镜框翻了个面后下楼,今天整个祝家的人都去了酒店,空荡荡的。

 

“阿敏小姐。”楼梯口幽幽传来一个声音。

 

祝隽敏顺着怀里猫儿的毛,转身看到朱素琴。

 

“你……没有去酒店?”祝隽敏放走了怀里的猫,“今天是新太太进门的日子,你不去献殷勤,以后在她跟前可没有脸了。”

 

朱素琴两只手交叠在身前,笑道:“我是伺候玮小姐和思小姐的。”

 

祝隽敏很满意朱素琴的回答,可是蒲小姐一进门,她还能继续伺候隽玮和隽思吗?真是个傻子。祝隽敏有时觉得朱素琴是不是受了什么挫折,为什么好端端的人被磨得这么没脾气。

 

她今夜也不知怎么了,有许多话想说,但偌大个祝家,好像没有人愿意听她讲心里话。

 

祝隽敏顺着楼梯坐下来,轻轻拍了一拍,示意朱素琴坐下。

 

朱素琴按她的吩咐往下坐了一格。

 

祝隽敏看着朱素琴安安静静的模样,仿佛又看到了摇椅上娴静的母亲。

 

“今天是我妈妈生日。”祝隽敏圈着双腿,看着窗外一片灿烂的星光,她十岁的时候父亲给妈妈买了个冠生园的鲜奶蛋糕,那时候好热闹啊。妈妈可能没想到八年后的今天,父亲娶了新娘子。

 

朱素琴低下头:“那天……”

 

“对。那天我和他吵架了,我不允许蒲小姐今天进门。可所有人都说今天是这一年最后的一个好日子,蒲小姐非要这天嫁进来。”

 

都说蒲小姐是新式女性,原来结婚还要翻翻老黄历。祝隽敏不屑,新式女性应该勇敢做自己,打破男人设立的规则,和社会共同进步的。说几句外国语搬几套西方礼仪不算新式女性。

 

“小姐有没有跟先生提今天是太太的生祭?”朱素琴听出了祝隽敏心里的怨气。

 

“没有。”祝隽敏摇摇头,“妈妈在他心里早就是八年前的死人了。他是害死妈妈的罪魁祸首,结果这么轻飘飘地忘了她。”

 

“就算是活人,八年也忘得差不多了。”朱素琴颔首低低道,“何况是死人呢?”

 

“如果情分可以不随时间变化,那隽颖小姐就不会这么懂事了。”

 

祝隽敏冻得一哆嗦。朱素琴的话提醒了她。隽颖从小是祖母带着长大的,五年前才来上海。她对所有人都有一股客气的疏离感。而自己对隽颖,好像也并不亲切。

 

骨肉手足五年不见尚且淡漠了,何况是生者与死人横亘一方呢?

 

“你看得比我明白。”祝隽敏不看星光,她觉得眼前的朱素琴比想象中的朱素琴更有吸引力。

 

“不是我看得明白,只是小姐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而已。”朱素琴低头笑道,“小姐,人总是向前看的,先生不是一个沉湎过去的人,这一点你和他很像。”

 

“像吗?”祝隽敏知道所有人都觉得她和父亲像,但她不那么觉得,起码她比他知道“情义”。

 

朱素琴抬了抬唇角:“如果你也是个沉浸在过去的人,就不会和先生这么‘父慈子孝’了。”

 

祝隽敏被朱素琴的话逗笑了。细细一想,也许她和父亲真的一样,都是向前看的性子,没有被失去母亲的悲伤绊住脚。

 

“哈哈,原来你也不闷啊。”祝隽敏笑道,“有时候看那些人拉着你讲话,你只会点头,一句话也不说,我以为你是个闷葫芦 。”

 

“她们需要一个人听她们的故事。”朱素琴抬起头,月色罩在她温柔美丽的眼眸上,“我的反应,在她们眼里也不重要。”

 

“那你为什么觉得你的反应在我眼里很重要?我是问,你为什么要劝我呢?”祝隽敏低下头。

 

“因为还有好长好长的未来在等你。”

 

祝隽敏怔了怔。又扬起自信的笑容:“人就要活个轰轰烈烈,我祝隽敏不是伤春悲秋的小女子。”

 

两个人看着月色都笑了。

 

时钟敲到十二点,祝景臣和蒲小姐从酒店回来了。祝隽敏看着父亲揽着蒲小姐的身子,往卧房走。

 

“隽敏,我和你母亲去睡觉了。”说着祝景臣往蒲小姐的脸上亲了一口,略过了楼梯上的祝隽敏和朱素琴,歪歪扭扭地去进行结婚最后一项任务。

 

“是,父亲。”祝隽敏看着两道身影消失在母亲的卧室里。

 

“你说,这里是不是父亲和蒲小姐的家了?”祝隽敏愣愣道,“是不是这个家以后就不需要我了?”

 

朱素琴轻轻拍了拍祝隽敏的手。“可我需要你。”

 

祝隽敏没听清朱素琴的话,“你说什么?”

 

“没什么。”朱素琴回避了祝隽敏的问题。

 

祝景臣对蒲小姐很好。管家权从祝隽敏的肩膀卸去了蒲小姐肩膀上。祝家许多下人,都以蒲小姐马首是瞻。老夫人喜欢蒲小姐,隽颖、隽玮和隽思都喜欢这个洋气的后妈。

 

只有祝隽敏不喜欢,她很难接受一个陌生女人的摆布。

 

过了半年,蒲小姐怀孕了,祝隽敏彻底成了冷灶。陆妈和那些女佣人们,三不五时地冷淡她的命令。蒲小姐自从怀孕后,时常拿着各种行业的人的信息,放在她面前,让她挑,劝她找个好人家嫁了。

 

父亲明明说过蒲小姐是没有权利管五个子女的婚嫁的,可她依然这么干了,她还想把自己的侄女许配给隽人,父亲回绝了。

 

祝隽敏忍着这一口气,等她毕业出去工作,就不用受这些人的闲气了。

 

晚饭后,祝隽敏带着她的猫在花园里散步。

 

“大小姐。”陆妈带着一批人扛的扛搬的搬,见到祝隽敏,陆妈声音是恭恭敬敬的,可神情傲气得很,她现在是蒲小姐跟前最贴心的下人。

 

“这是做什么?”祝隽敏眼尖,看到了箱子里母亲的留声机。

 

陆妈昂着头笑道:“太太说这些旧东西放在屋子里占地方,叫我们丢出去,换新的。”

 

祝隽敏怎么肯让他们丢。她拦在下人面前,翻看箱子里的东西,母亲的茶具、母亲的化妆柜、母亲摇椅……蒲小姐真是好本事,把这些东西都丢了。她要真看不惯这个家原先还有一个女主人存在过,为什么不把住过的房子一起丢出去呢?

 

“到底是丢旧东西还是丢大太太的东西?”祝隽敏冷冷道。

 

“是大太太吩咐的。”陆妈不甘示弱。祝隽敏到底是要出嫁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任她有什么本事也管不到娘家。更何况陆妈还记着一年前大小姐因为朱素琴责骂她的事,嘴上的话更扎人了。

 

祝隽敏冷冷道:“那我就去找太太问,你们把东西放下。”

 

祝隽敏把猫放在客厅外头,就冲入卧房,蒲小姐正上妆,待会儿要陪祝景臣参加宴会。

 

“听说蒲小姐要把我母亲的东西丢出去?”祝隽敏皮笑肉不笑,一对丹凤眼向上扬着,只留给蒲小姐一个傲气的下巴。

 

蒲小姐听到“蒲小姐”三个字,粉面上有些不愉快,但依旧笑道:“你该叫我母亲。”

 

“不好意思,我祝隽敏的母亲只有一个,而且八年前就去世了。”祝隽敏指着红木大床道,“这也是我母亲睡过的床,怎么,蒲小姐不丢吗?”

 

蒲小姐起身,安安稳稳地坐在红木床上,美丽精致的面庞泛起笑意:“隽敏,谁教的你这么没大没小的?隽玮也是,小小年纪,和你一样泼辣。你们从小没了亲娘的教导,我能理解的。这些旧东西你母亲用过的,我嫌晦气不吉利想丢掉,这也是人之常情啊。”

 

祝隽敏气得七窍冒烟,这是骂她有娘生没娘养啊。她哪里忍得了这口气,指着蒲小姐鼻子,心里的话想上了膛的子弹,突突突地冒出来。

 

蒲小姐听得烦,打开门下楼到客厅里,看到门外的猫,想起祝隽敏张狂的嘴脸来,她用高跟鞋鞋尖狠狠踩了猫尾巴一脚。那只猫疼极了,跳起来就往蒲小姐身上扑。

 

祝隽敏下楼就看到蒲小姐捂着肚子坐在地上直哎唷哎唷的叫唤。

 

“景臣,是那只猫撞了我的肚子。”蒲小姐躺在床上,医生刚刚走,诊断出来孩子掉了。

 

祝景臣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又看看泪眼汪汪的蒲小姐,面对蒲小姐和一个未出世的孩子总归是愧疚的:“我会给你主持公道的。”

 

“阿敏,你怎么可以把猫抱进屋子里来?我说过多少次,这只猫就应该丢掉!”

 

祝隽敏看着蒲小姐梨花带雨地抱着父亲不撒手,父亲揽着她的肩膀,好一派夫妻恩爱的景象,她倒成了这个家的外人。

 

“我把猫放在客厅外头。你为什么不问问她,为什么要跑出去,她自己被猫撞了,也要怪我?父亲的心,偏得真是太公道了,帮着自己的新老婆欺负女儿。”祝隽敏咬着牙死都不肯背这口黑锅。

 

“做错了事还要狡辩!”

 

“先生,别生气了,说到底是我自己找罪受。”蒲小姐哭得泪人似的。

 

“我没有狡辩。她怀了孕,我把猫放在花园里养,连客厅都没抱进去过。现在她流产了,反倒来怪我?这是什么道理?”

 

“玻璃门要是关着,难道猫会穿墙而过吗?”

 

“您要说它会穿墙它就会穿墙。”

 

“你!”

 

祝景臣觉得自己一家之主的尊严丢尽了,脸上火辣辣地发烫,随手抄起一个瓷瓶砸向祝隽敏。

 

卧房里的动静闹得太大,祝家的下人围在楼下窃窃私语,但没一个敢开门劝架的。朱素琴听到房里砸碎东西的声音,心中隐隐生起一股担忧。她担心阿敏小姐太直了,太直的人吃亏吃得更多。

 

“陆妈你也看见了,猫不是小姐放进来的。”祝隽敏进门前朱素琴亲眼见到那只猫被关在玻璃门外。

 

“哦哟,你要做青天大老爷你就进去呗,我可是什么都没看见。”陆妈翻了两个白眼,眼球像漂了水的白葫芦。谁要充好人谁上去呗,反正她是不肯的。

 

朱素琴咬了咬牙,在众目睽睽之下推开卧室门。一进门祝景臣的手正悬在半空,手下是祝隽敏那张倔强的脸。

 

“先生!”朱素琴一把推开祝隽敏,硬生生挨了祝景臣一巴掌。

 

男人的力气大,一巴掌打在脸上,半边脸火辣辣的疼痛感像火在灼烧。朱素琴来不及捂着脸,就把祝隽敏护在身后。

 

“小姐,没事吧?”朱素琴拉着祝隽敏看了又看。

 

祝隽敏看着眼前这个瘦长的身子,像风中的残竹,好像随时会被狂风折断,可就是这样一枝竹子,咬着她身前的破岩,替自己挡风。

 

“你进来干什么?”蒲小姐尖锐的嗓音响得刺耳。

 

她弓着身子,眼睛垂得低低的,嘴里一直道歉:“对不起。先生太太,是我把猫带进来的,不关阿敏小姐的事,不关她的事。”

 

“原来是你。”与其说祝景臣把火气转移到朱素琴身上,不如说他不想和祝隽敏再次起冲突,“你现在收拾好东西给我滚出祝家。”

 

“父亲!”祝隽敏一把把朱素琴拦在身后,“我不许她走。”

 

祝景臣怒道:“难道我这个一家之主连处置一个下人的权力也没有吗?她害你的母亲没了孩子!”

 

“她不是我母亲。我母亲是谁,父亲难道不知道吗?”祝隽敏不管不顾了,今天的她有一种奇特的勇气。非要在父亲面前保下朱素琴,不管以什么方式。

 

“阿敏!”祝景臣的声音大得令人害怕。

 

可祝隽敏不怕。

 

“父亲天天围着你的金融你的银行打转,债券、利息、股票,这些已经成了你人生里比亲情、爱情和友情还要宝贵的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为什么妈生了隽思以后就自杀了?为什么妈死了以后,魏太太三不五时来家里?为什么你要在妈的生祭娶蒲小姐?”

 

“你放肆!”祝景臣“啪”得甩了一个巴掌。男人的力气总是大的,大得祝隽敏眼冒金星。

 

祝景臣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掌,这是他第一次甩阿敏一个巴掌。这只手掌曾经是抱过阿敏的是疼爱过阿敏的。

 

“算了算了,阿敏还是小孩子,不要和她生气。”蒲小姐抚着祝景臣起伏的胸口。她也被祝景臣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到了。

 

“这一巴掌,就当我换琴妈留下来了。”祝隽敏傲气地看着祝景臣。

 

朱素琴听到“琴妈”两个字愣在了原地。进祝家一年多,所有人都喊她琴妈,只有大小姐从来不肯喊。她喊她朱素琴,喊她“喂”,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大小姐叫她“琴妈”。

 

“琴妈我们走。”祝隽敏拉着朱素琴走出房门。

 

楼梯底下围了十几个下人,祝隽敏冷道:“都不用干活吗?”

 

下人都跑走了。

 

祝隽敏拉着朱素琴走出了祝家大门,到霞飞路旁的湖边散心。

 

朱素琴心疼地替她揩去嘴角的血渍,“有些话,不该这个时候说的。”

 

“琴妈,我今天叫你琴妈,不是把你当下人,不是把当老妈子。”祝隽敏握住朱素琴的手,她觉得今天不说这些话,她一辈子也不舒服,“我不习惯称呼我妈以外第二个人‘妈’,哪怕就带一个字我也膈应。”

 

朱素琴低下头去,祝隽敏不肯让她低头,捧着她的脸,对上那双水汪汪得如梦如幻月的眼睛,她好像又看到了母亲临死前那双哀怨得眼睛:“琴妈看着我,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人,你不该对命运妥协,不该像我妈那样,面对挫折,选择了结自己。”

 

朱素琴一愣:“阿敏小姐,我……”

 

“琴妈,我不知道你身上发生过什么故事。但我知道,你肯定受过委屈,天大的委屈。不然你不会这么隐忍,老陆是怎么对你的,我都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为你做主的啊。”祝隽敏好像把母亲和朱素琴变成了同一个人,她在替母亲申冤,也在替朱素琴申冤。

 

朱素琴起身,看着澄澈的湖面与蔚蓝的天空,垂眉笑了笑:“每个人都有委屈,这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情。”

 

“有委屈就应该去说去倾诉去争取啊。”祝隽敏想不透为什么女人们都会把这样经历当成补给的养分。

 

“以前的故事给了我不一样的人生经历。小姐,如果你遇到一个像陆妈这样平凡人生的人,肯定不会去理的。”

 

“我现在三十一岁了,很多东西已经成了生命中不能失去的一部分。”

 

“做人和唱歌一样。感情丰富的歌声里会有不同的色彩,故事也会变成精彩的过往。小姐,你有没有听过周璇的《何日君再来》?”

 

“听过。”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远处的白鹭被歌声惊得飞去,白云还在蓝穹里漂泊着。那首《何日君再来》的旋律仍在飘荡,让祝隽敏心潮起伏。她欣赏着这悠扬的歌曲,也欣赏着眼前淳朴而妩媚的朱素琴。

 

朱素琴终于还是被留在了祝家。

 

祝景臣对祝隽敏始终淡淡的,他甚至更关爱被他疏忽了很久的隽颖。蒲小姐和她之间根本没话可讲。她和隽颖,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罢了。

 

祝隽敏也不管父亲姐妹的态度,一放学就和琴妈去小湖散步。近些日子,她教朱素琴外文,已经学了不少。

 

“这个‘黑漆板凳’是什么意思?”朱素琴将被风吹散的头发挽到耳后。

 

“husband,是丈夫的意思。”祝隽敏笑道,“琴妈,你有没有想过嫁人啊?”

 

“我……这么大年纪了,还嫁什么人啊。”

 

朱素琴低下头,祝隽敏以为她害羞,打趣她的心思又更浓了,“我要是男人,我就娶了你。像琴妈这么好的女人,可遇不可求啊。”

 

朱素琴笑着轻轻推了推祝隽敏,“别闹了,你要是个男人,我还不嫁呢。传出去,说我老牛吃嫩草哩。”

 

“吃就吃。怎么,就许老头子娶年轻小姑娘,不许徐娘嫁小伙子了?”祝隽敏抱手扬起下巴,“要我说啊,这天底下啊别分什么年纪什么性别的,只要不碍着别人什么事,在一起又怎么了。”

 

“会有那一天的。”朱素琴笑道。

 

两个人绕着湖畔走了一圈又一圈。

 

祝家的小姐们都去上学了,蒲小姐也出门打牌了。陆妈要朱素琴去老爷的书房擦拭那些古董,朱素琴不想跟她起争执,应下后拿着抹布和水盆就上楼。

 

朱素琴擦到一半,书房门打开了。抬眼一瞧,是祝景臣。

 

“先生。”朱素琴微微低头打过招呼后,便拧干抹布准备端着水盆出去。

 

“琴妈。”祝景臣一边关上门一边叫住她。

 

朱素琴脚步一顿。

 

“你来多久了?”祝景臣抽了口雪茄。

 

“回先生,两年。”

 

祝景臣上上下下打量朱素琴,嘴里的雪茄吸了又吸。“这么快两年了。”

 

朱素琴被雪茄呛得略咳嗽了一两声。

 

“不好意思。”祝景臣将手里燃着的雪茄捻灭在烟灰缸里。

 

“你叫什么名字?”祝景臣的手指轻轻划过桌角。

 

朱素琴低头轻轻道:“朱素琴。”

 

“素琴?是个好名字啊。”祝景臣说着说着,脚步渐渐靠近朱素琴,“我的太太叫素婉。”

 

朱素琴捏着水盆的边缘,不敢抬头。

 

“你可真像她,一样那么娴静一样那么与世无争。”祝景臣热热的气息夹着雪茄的烟味扑在朱素琴脸上。

 

朱素琴忙将她与祝景臣的距离拉开两步,“先生,我还有事,我先下去了。”

 

“素琴。”忽然祝景臣伸手抱住朱素琴的腰,“做我的姨太太吧,我会爱你会疼你。”

 

祝景臣疯了,眼前的朱素琴在他眼里已经和八年前的素婉重叠在一起。他想占有眼前这个和素婉一样幽怨的女人。他要探到幽怨深处去看看,究竟女人的心里在想什么。雨点的吻扑在朱素琴的脸上和颈上。

 

突如其来的骚扰令朱素琴发疯似地推开祝景臣,祝景臣抱得越紧,朱素琴两只手两只脚打得越重,踢得越重。她的拳头不断地朝祝景臣的脸、肩膀挥去。

 

“先生!先生!你住手!先生——我不是太太!先生!”

 

交缠间,水盆掉在地上。

 

“跟我在一起,穿金戴银,不比你做隽玮隽思的保姆强吗?”祝景臣把朱素琴的身体压在书桌上,锢住她动弹的双手。他盯着朱素琴那双幽怨戚戚的眼睛,多像素婉啊,那么的楚楚可怜。他当初就是为这样一双眼睛动了心,但这双眼睛至死也没有看过他一眼。

 

“先生,我不想做姨太太,我只要做祝家的下人就心满意足了。”朱素琴死死的撇过头去。

 

祝景臣将她的脸硬生生扳回来直视自己:“你以为隽敏能保你一次,就能保得住你第二次吗?我是祝家的一家之主,只要你跟我在一起,你可以一辈子不离开祝家。”

 

她自出生,所有事情都逆来顺受。如今只有一个想留在祝家的愿望,可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还是成为别人威胁的理由。

 

朱素琴摇了摇头,她凭什么受人威胁,她又凭什么重蹈覆辙,成为别人的姨太太?

 

“不——不——我不要——”朱素琴用力推开祝景臣,她当初是怎么从正房太太的口诛笔伐下活下来的,如今还要再做一次别人的姨太太吗?

 

祝景臣抓住朱素琴四处动弹的双手,压在胸下,气喘吁吁道:“你不想阿敏了吗?你要是走了,就再也见不到阿敏了。”

 

祝景臣的话如同晴天霹雳,击碎了朱素琴最后一道防线。她睁着哀怨的双眸,怔愣了。她在祝家受尽排挤和奚落就是为了能待在阿敏小姐身边。如果不能陪着阿敏小姐,她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先生……”朱素琴喉头开始哽咽了,她不想和祝景臣有关系,可她更不想离开阿敏小姐。

 

祝景臣盯着她惆怅的眼神,身下的那对手也安静了下来,她终于动摇了。祝景臣是做银行生意的,面对成百上千的客户,他早有一套看穿人心的本事。只要筹码加得多,就没有拿不下的买卖。

 

“跟了我,一辈子都在祝家。不好吗?”祝景臣怜惜地抚摸着她妩媚的脸庞。

 

“先生,求你不要纳我当姨太太,其余的……其余的……随您……”朱素琴的眼泪顺着脸颊流在书桌上。

 

祝景臣心满意足地剥开了她的杉褂,享受女人的温柔。

 

“琴妈,该去散步了。”忽然房门被打开,祝隽敏进来便看到父亲趴在朱素琴身上,朱素琴的双手搭在他的背上,两个人衣衫不整。

 

“琴妈,你……”祝隽敏怎么肯接受她最信任的琴妈和她的父亲,正在书桌上苟且呢?

 

祝景臣从朱素琴的身子上起来,朱素琴慌忙地扭着扣子,急道:“阿敏小姐,不,不是这样的,不是你想的这样的。”

 

“阿敏,你看到了,不妨我同你说,你琴妈要做你二妈了,怎么样,喜欢吗?”祝景臣也不整理凌乱的衣衫,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雪茄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不是的,小姐,不是这样的。”朱素琴急得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祝隽敏冷冷看着祝景臣,笑道:“妈已经死了。怎么,你想拿她做替代品,在她身上弥补你那八年空虚的时光吗?简直令我恶心。”

 

祝景臣理也不理祝隽敏的话,叼着雪茄走出了书房。

 

“老牛吃嫩草?琴妈,你选择了一头很好的老牛。”祝隽敏看着流泪不止的朱素琴,不知为什么她失望极了。她最信任的人,和她惯犯的父亲,在桌上行男女之事。

 

“小姐,不是的……不是的……你听我解释。”

 

祝隽敏再也不想看到这个肮脏的书房,夺门而出。

 

那天,祝隽敏一个人坐在母亲的墓前,整整坐了一天。她看着石碑上母亲温婉的笑容,一个美丽柔顺的女子。指尖掠过冰凉的相片,祝隽敏喃喃道:“是不是我也把她当成了你?”

 

如果说父亲分不清妈妈和琴妈,好像她也没有分清。到底是她把对母亲的那份思念转移到了琴妈身上,还是她真的,需要她……

 

自那天以后,朱素琴消失了。她的房间还是那样整洁干净,一切东西布置都是两年前的样子,好像她没有来过一样。

 

祝隽敏进去后,才发现两年前那支烫伤膏正安安静静地躺在桌上……

 

等祝隽敏再见到朱素琴,是在两年后的南京路上。

 

祝隽敏静静看着面前挎着菜篮子的她,一切和七年前一样。只是朱素琴眼睛周围布满了细密的皱纹,不改的还是眼里那黄昏后的惆怅,淡淡的忧伤,像戴望舒笔下那个踯躅的丁香女郎。

 

“小姐。”朱素琴看到祝隽敏挺着腰,眼底还是划过一丝笑意,“有孩子了?恭喜你。”

 

“七个月了。”祝隽敏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皮。

 

朱素琴轻柔地抚摸祝隽敏的肚子:“什么时候结的婚?”

 

“去年一月。他是小儿科医生。”祝隽敏抹了把额上的汗水。

 

“那他……对你好吗?”朱素琴注意到祝隽敏眼底的乌青。她实在没有见过祝隽敏有这么憔悴的时候,脸色暗沉沉,以前上扬的丹凤眼也耷拉了下来,连衣裳的料子也不如从前做姑娘穿的。

 

祝隽敏怔怔地笑了笑,笑容像挤牙膏一样硬得凝在脸上。“还算过得去。”

 

朱素琴点点头:“那还好。”

 

“这五年,你在做什么?”祝隽敏将话题拉回朱素琴身上。

 

“做保姆。”朱素琴抬头笑道。这两年她奔波了很多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缘分,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上海这个伤心地。

 

“哦。”祝隽敏淡淡应了声。原来已经两年了,她也在上海,那么小个上海,竟然隔住了两年的光阴。

 

两人陷入沉默里,谁也不愿打破这恰好的微妙。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祝隽敏拿起身旁的菜篮子,挺着肚子准备付茶钱。

 

朱素琴不经意间瞥到她钱包里薄薄的几张纸,眼里一酸,“阿敏小姐,我认识这里的老板,不用钱的。”

 

祝隽敏将钱包小心翼翼放回篮子里,她转身看了看朱素琴,想说什么。

 

朱素琴挎着篮子站在位置前静静等着,她一直保持谦默的样子,没有说一句话。

 

祝隽敏的话噎在喉头滚了又滚,到底没有说出来。她转身,消失在南京路的人潮里。

 

朱素琴将茶钱排在桌上,提着篮子,也悄悄跟了出去。

 

祝隽敏经常拿不到封敬骁的家用,两个人为茶米油盐天天争吵不休。她从来没有想过花前月下的恋爱到结婚这一步就成了一地鸡毛。

 

“我为了你抛弃了所有,一个人跟你来过日子。”祝隽敏怒气冲冲地控诉她的不幸。她失去了多少,为什么到最后连个像模像样的“家”也得不到?

 

“够了阿敏,你别发脾气了。我是少爷脾气叫花子的命,我说过我给不了你幸福的。像我这样的人,最适合由外国教会培养大的孤女,清心寡欲,相貌平平,又吃得起苦的女人,就像你家阿颖那样。”封敬骁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眼睛简直发光地阐述他心中最理想的伴侣。

 

祝隽敏气得发昏了。“不是你适合这样的女人,是全天下的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女人。男人们都喜欢这样的女人,男人们都爱蹂躏这样的女人。因为清心寡欲吃得起苦的女人能容忍你们自私野蛮的心能放纵你们骄傲自大的灵魂。你们把痛苦架筑在不会喊疼不会喊痛的女人身上,在她们的尸体上成全自己。当你们遇到一个会争取会不甘的女人的时候,你们抱怨的是她不够温柔不够善解人意不够体贴。你们要的不是一个女人,你们要的是一个工具啊!”她拿起茶杯往男人的脸上泼去,她要泼醒男人们自私狂妄的噩梦,即便泼不醒,也要叫他们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她绝对不会像她的母亲,也不会像朱素琴,选择妥协。

 

“祝隽敏!你疯啦!是不是脑子有病?”封敬骁一边擦着脑袋上滚烫的茶水,一边摔门而去。

 

封敬骁走后,祝隽敏一个人抱着枕头坐在沙发上发呆。

 

这难道就是夫妻的悲哀吗?祝隽敏想不透。她也懒得去想了,日子过得下去就过,过不下去就离婚。不怕死的说一句,她宁可轰轰烈烈去撞一次,起码痛过,也好过无声无息地妥协满腔愁怨地死去。

 

她决定不再想男人的事情。今天的午饭还没做,她扶着腰尽力去厨房做饭。走近菜篮子一瞧,她才想起今早是没钱买菜的。祝隽敏想了想,终于从床底下掏出一个铁皮盒子来,里头有些钞票。

 

祝隽敏慈爱地摸了摸肚子,“妈妈要借你的奶粉钱,不然真的没米下肚了。”

 

她艰难地站起身,挎着菜篮子准备出门买些熟食。走到门外才发现一个整整齐齐的小木盒静悄悄地靠在墙角。

 

她打开一看,里面有清炒莴笋、春笋炒兔肉、鸡丝小米粥,还有一瓶牛奶。祝隽敏关上食盒盖子,这些都是自她怀孕以来不曾吃过的,这个世上除了妈妈还有谁在乎她的身体,是她……肯定是她……

 

“你出来!”祝隽敏扶着墙壁,几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发出这几句喊来,“你出来啊!你不是走了吗?”

 

“两年前的事情,父亲和我说了。可我还是恨,恨你为什么你要为了留在我身边,放弃你自己?”祝隽敏靠着墙壁,她和男人吵架已经耗费许多精力,再也走不动了。

 

“你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好到可以和一个你不喜欢的男人上床,好到可以不要名分。”祝隽敏顺着墙瘫坐在地上,还是没有人出来回应她的问题。

 

祝隽敏抬手就把身边的餐盒扔了出去,刹那间地面一片白的白绿的绿,凌乱得像场闹剧。“我不需要这种没名没分的关心,我宁可饿死也不吃。”

 

朱素琴偷偷躲在墙后,再也忍受不了祝隽敏这么折磨自己的身体,她哭着跑出去跪在祝隽敏面前,“阿敏小姐,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你终于肯出来了吗?”祝隽敏擦去朱素琴眼眶下晶莹的泪珠,“我知道,你肯定会出来的。你不舍得看我难受,是不是?”

 

“吃饭,吃完饭再讲。”朱素琴吃力地扶起身体笨重的祝隽敏往屋子里走。

 

安顿好祝隽敏后,朱素琴又去菜市场买菜烧饭,还是一样的菜式递到祝隽敏面前。

 

她把屋外头的残羹冷炙清扫干净,又忙着把祝隽敏的屋子上上下下拾掇干净。

 

等祝隽敏喝完最后一口鸡丝粥时,朱素琴才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我喝完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要留在我身边,到底是为了什么?”祝隽敏放下碗,语调格外冷静。

 

朱素琴盯着祝隽敏这张即将为人母的脸庞。她想起十二年前,那个时候的祝隽敏才十二岁,那个时候她也才二十三岁。她从小也是书香世家的小姐,父亲经商失败,她被迫嫁给了一户大户人家做姨太太。她原本以为能在一片屋檐下安安静静地过完这辈子,没想到最后被正房太太赶出来。

 

杭州的冬天不能冻死人。她一个人走在北风凛冽的街头,裹着一件薄薄的旗袍,却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她不会洗衣服不会擦家具甚至连菜也不会切。她在这个世界能干什么呢?

 

路过的行人们,都用奇异的目光盯着她。女人们的眼神是疑惑是鄙夷,男人们的目光是贪婪是欲望。没有人愿意可怜她,也没有人愿意真心帮助她。

 

当她找到一份工作,满心欢喜地以为人生即将迎来转机时,又被老板卖到了上海。

 

异乡漂泊,朱素琴觉得累极了。那天她坐在桥头,看着黄浦江的流水,静悄悄地从脚下涌过。

 

“妈妈,你看这个阿姨好可怜啊,衣服都破了。”

 

朱素琴听到了身后稚嫩的童声,她回头看到一个大腹便便的夫人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那个小女孩正冲着她笑。

 

“阿姨,我妈妈说今天是圣诞节,今天我是圣诞老人,要送一件礼物给你。”女孩将手中的锦盒递了一个给朱素琴。

 

“不用了,谢谢你啊。”朱素琴没有接女孩的东西,她想临死的人,怎么还能亏欠别人一份人情呢?

 

“收下嘛~”小女孩跑回了母亲的身边,她笑得很开心,一对可爱的小虎牙闪着亮光,“阿姨,你的眼睛真好看,要多笑笑啊。”

 

“隽敏,我们该回家了,爸爸还在等我们呢。”妇人牵着小女孩在夕阳西下的金黄光芒里往前走去,唱片店内悠悠传来周璇的《何日君再来》。

 

朱素琴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是一只笑脸胖瓷娃娃……

 

朱素琴从回忆中抬起眼看看面前的祝隽敏。她笑道:“因为你叫我一声琴妈,我把你当成了我的家人。”

 

她到底没有把十二年前的故事告诉祝隽敏。也许对一个小孩子来说,那天不过是给一个陌生人一些善意。但于朱素琴而言,这份小小的善意,正是她这十多年活下去的力量。

 

两个人坐在饭桌前,聊了这两年的故事。

 

时钟滴答滴答敲到了三点。

 

朱素琴要回主人家了。

 

在门关上的那一刻,隽敏鬼使神差的向外面看了一眼,和朱素琴眼神恰好对上。两个人彼此笑了笑,便分开了。

 

又是一个晚归的夜晚,朱素琴喝醉了,她一个人走在灯火阑珊下,她抬起眼看到头顶那片灿烂的星光,一颗最亮的星,在远处闪烁着。

 

“因当时封敬骁没有武器,朱素琴用刺刀猛刺,应按照杀人罪论处。”

 

法院一审认定朱素琴判决死刑。

 

“医院推定封太太的死亡是被推下楼梯导致大出血引起的。如果你是为了帮封太太,还是可以上诉的。”朱素琴的辩护律师劝说她。

 

朱素琴低着头摇了摇头,笑道:“不用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

 

临刑前一夜,朱素琴安静地坐在牢房里。

 

“先生。”朱素琴感受到窗外皎洁的月光,“可以让我唱首歌吗?”

 

警察甩着警棍,这个女人是他牢房里最不招事惹事的人,明天行刑,她就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纠葛了。于是点点头,满足她最后一个愿望。

 

朱素琴得到狱警的允许后,轻轻哼起第一次见到祝隽敏时唱片店里播放的那首《何日君再来》。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何日君再来。”

 

午夜的风声,寂静的窗棂,洒落的月光,浩瀚的星空。

 

朱素琴的声音,夹着大河的深沉和一股淡淡的宿醉的清愁。

 

“小姐。”

 

她看着闪着清光的星星,恰似她的笑容。

 

朱素琴终于也获得了重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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